第十五章

 

入秋以後,每每到了晚上都會讓位處在山隘之間的軍營變得陰森森涼颼颼的。秋天除了讓人多愁善感,還是個多事的季節,名井南則是全身心都在感受著秋天的威力。

好不容易把要呈交給大本營的報告看完,名井南終於得到了一杯咖啡的悠閒時間,稍微燙嘴卻不妨礙品嚐的溫度,在傾倒的瞬間就溢滿房間的香濃氣味,以及即將觸及嘴唇的迷人褐色……碰!林娜璉的動作要比咖啡更早一步,抱著纍纍報告的她大搖大擺衝進房間。

對,名井南又是時候好好工作了。

才剛踩進門,眼前就是和這房間格格不入的......爛酒瓶?

「花瓶?」林娜璉甚至因為這東西的出現而疑惑得頓住腳步,只見名井南慵懶地嗯了一聲,似乎是不好意思和自己對上視線。名井南那不知是心虛還是羞澀的反應讓林娜璉更摸不著頭腦了。

「怎麼會有花瓶?」林娜璉只是伸出指尖輕輕點了點花瓣而已,看著那朵小野花瑟瑟顫抖的模樣,名井南的心都快掉出來了。

「沒什麽,只是想有些變化。」名井南說著,做出了她不曾對林娜璉做的動作,她居然伸出雙手向林娜璉要來那疊報告書。

「你的品味就這種程度嗎?」林娜璉更是有如走進雲裡霧裡,遲疑著把報告交到名井南手裡,過多的疑問讓她根本不知道該從哪裏挑頭問起。

「很糟嗎?」名井南擔心地問。

「確實不怎麽樣。」林娜璉嚴重地皺起眉,不好意思卻又很誠實地回答。

「預備軍這週開始正式站哨,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你還是過目一下吧!」不管林娜璉再怎麼困惑,那也是名井南的私事,疑慮重重的時候還是談正事最能打起精神了。

「紗夏呢?在上兵宿舍沒出什麼亂子嗎?」名井南心裡盤算著湊崎紗夏這幾天也該是時候跑來和自己抱怨俞定延的事情了。

「這個……」林娜璉猶豫著,也不知道該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到哪裏才算恰當。想起那時候俞定延在矮梯間惆悵的樣子,總覺得讓俞定延搬去和湊崎紗夏住同一個宿舍房間不太合適。

「宿舍搬是搬過去了,只是俞定延夜裡一直往訓練兵宿舍跑,聽說是和孫彩瑛擠同一張床。」俞定延夜裡偷偷到處溜達的事情應該不用讓名井南知道吧?反正那傢伙也只是找個地方抽煙歇息而已。

名井南點點頭,林娜璉是個懂得拿捏分寸的人,她會替名井南過濾掉軍中瑣碎的事情,減輕名井南的煩惱。既然林娜璉覺得不需要上報,名井南也就不過問。

「還是來喝咖啡吧!真想念這種比工作還苦澀的味道!」林娜璉在發表評價的同時已經走上前替自己倒了一杯,當然她可不會忘記加糖。

「你也少喝點甜的吧……」看著林娜璉一勺接一勺的砂糖,名井南看得直皺眉頭。

「誰要像你一樣苦巴巴的?」林娜璉也不看她,自顧自地哼著歌,攪拌著咖啡。

名井南也習慣了調侃,對她來說,還有人在她身邊和她開開玩笑在怎麼樣也比自己一個人孤獨發呆來得舒心。

「訓練進行得如何?」電報機就在自己什麼嗒嗒嗒地響,通常這個時間都有些通訊營的軍兵們偷偷發電報給自己的家人報平安,名井南向來對此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少這麼一點仁慈,名井南還是能夠給予的。

「一如既往的好。」林娜璉抿一口咖啡,平靜得出人意料地說道。

「最近的安穩……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安。」本來氣氛不錯,名井南話鋒一轉,空氣瞬間緊張起來。

「確實,最近的事情都太順利了。」林娜璉點頭認同道。

在戰爭時期裡並不會得到絕對的安逸和平穩,那些所謂的平和都是短暫的戰術,只是苟延殘喘或誘敵作戰的延伸而已。有時候事情發展得過於順利,反而是最危險的。

但也因為這片刻的戰局優勢,大本營對於把梅格爾重新提升回上校的事情也暫時擱置了,這對名井南而言無疑是能讓她舒心不少的好消息。

「訓練營沒什麼事情吧?」為了消解自己心中的憂慮,名井南下意識又詢問起訓練營的狀況。

「這麼說來,好像很久沒有遇上逃兵了。」林娜璉勾著咖啡杯,若有所思。

「還是多注意一點為好。」哪怕是加強巡邏,至少能讓名井南心中的不安減輕少許。在軍務上,林娜璉絕對聽從名井南的判斷,謹慎且反覆的檢查總是能夠及時阻止日後萌生的麻煩。

「好吧!既然上校都開口了,看來我該回去工作了。」林娜璉把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說著已經朝門口走去。

名井南也擱下咖啡,重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檢查那堆被牽掛和想念填滿的電報。

 

長官的夜晚是無止境的忙碌,而士兵們的夜晚則是各自精彩。

晚餐後是士兵們心情最好的時候,這代表著他們一天的結束,而湊崎紗夏亦然。難得這夜不用她站哨,湊崎紗夏要比平常更早些洗了澡,用毛巾擦著脖子,哼著歌回到房間。推開門以後看見的竟是俞定延倚在窗邊抽煙喝酒的模樣,湊崎紗夏的好臉色剎地就拉下來了。

這傢伙搬進上兵宿舍以後,湊崎紗夏晚上從來沒在宿舍見過他,訝異這傢伙為什麼突然在房間裡出現是其次,這傢伙居然在房間裡抽煙才是湊崎紗夏此刻最在意的事情。

俞定延會抽煙,這是在他搬進上兵宿舍之前湊崎紗夏就有發現的事,可她知道並不代表她容許俞定延在共用的宿舍房間裡抽。

「俞定延,誰准你在這裏抽煙?」湊崎紗夏停下擦頭髮的動作,惡狠狠地瞪著俞定延,嚴厲得像教官訓話般問道。

「喔喔……抱歉。」說話的同時俞定延連忙把煙掐滅,還勤快地把煙灰煙蒂都清理得乾乾淨淨。在收拾和整理這方面,俞定延倒是讓湊崎紗夏很滿意。

「這種毒物早點戒掉才好。」湊崎紗夏皺著眉,走到窗前對俞定延說道。

不知為何,這晚的俞定延看來有些奇怪。是鼻子長歪了嗎?還是眼睛變小了?湊崎紗夏看著覺得那傢伙和平常一樣,可直覺告訴湊崎紗夏自己的視覺判斷是錯誤的,俞定延這傢伙肯定有哪裏不對勁。

「這種事情,隨心就好。」俞定延擺擺手,乾脆把頭扭過去,不看湊崎紗夏。

「它會要你命的。」湊崎紗夏這才意識到俞定延這傢伙是怎麼了。那傢伙不開心,正在抽悶煙、喝悶酒。

可是這傢伙平常看起來就吊兒郎當的,看那毫無怨言自願加入軍隊的模樣,在外面應該也是無牽無掛的人,說不定還是個孤兒?像俞定延這種人,還有什麼事情能夠困擾他?讓他難過?

「嗎啡也可以要人的命,誰知道呢?用對劑量就能救人了。」俞定延說完,正想轉身往門口走去,卻突然被湊崎紗夏用力按到牆上去,還來不及問對方想做什麼,俞定延的軍服就霍地一聲被扒開了。

「等………………這是……」俞定延甚至都不能好好說完一句話。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而且,也太出乎意料了!雖說自己以前混酒吧,沒少見過這類突發的接觸事件,可是……真的輪到自己的時候,這也太害羞了吧!

湊崎紗夏把自己的軍服揭開以後,雙手胡亂往軍服裡摸著,內口袋裡放著的一包煙絲就這麼被湊崎紗夏摸了出來。

俞定延也不懂湊崎紗夏是在做什麼,他只知道自己被眼前這個女人按在牆上扒開衣服亂摸了一通,然後自己視如珍寶的煙絲就這麼被搶了。

現在是怎樣?劫色又劫財!

「從現在開始,給我戒掉你那一身混濁的煙味。」這算是命令?還是警告?俞定延不管再如何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任何自己該服從湊崎紗夏的理由。

「你會不會管太多了?」俞定延沉聲問,他伸出手,想要把湊崎紗夏手裡那包煙絲拿回來。

難得俞定延那總是帶著戲謔意味的表情陰沉了下來,湊崎紗夏也不怕他,靈活避開俞定延的手。湊崎紗夏盤算著大不了就是兩人馬上打一架,再說了,她摩拳擦掌等的就是這機會。

看著湊崎紗夏眼中顯然可見的挑釁意味,俞定延此刻根本沒心思動腦筋和湊崎紗夏周旋。無視對方得意洋洋的表情,俞定延轉頭嘆了口氣,伸手就要去拿酒瓶消愁。

「趁這機會,把你的酒癮也戒斷了吧!」湊崎紗夏眼明手快,比俞定延更早一步拿起了那瓶印著獅軍軍團標記的伏特加。說完,不等俞定延回應,湊崎紗夏把那酒瓶倒過來,濃烈且透明的伏特加瞬間浸濕手上捧著的煙絲。

「你做什麼!停下!」俞定延看著雙眼都快突出來了。那可是煙絲!可是自己加入軍隊之前狠下心用全部財產買下的高級煙草絲!就算不想讓自己抽煙,也不應該這樣隨便解決別人的物品吧?

俞定延伸手要去攔,可是湊崎紗夏已經把酒液全都倒光了,一滴也不剩,只留手上一坨糜爛的煙草。俞定延落寞的神色可想而知,不過湊崎紗夏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還用勝利者的表情在俞定延面前晃了晃空酒瓶。

湊崎紗夏在腦海中閃過許多種可能性,說不定俞定延會突然發瘋似的衝過來想掐死自己,說不定俞定延會暴露出自己的菸酒癮,跪在地上對著煙草痛哭,又說不定俞定延會小心眼地叫嚷著要自己賠錢。

可是,房間裡的氣氛死寂得很。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湊崎紗夏看著俞定延,俞定延則是看著地上的狼藉。

等到這份讓人窒息的死寂終於迫得湊崎紗夏有些愧疚的時候,俞定延只是直勾勾地朝她嘆了口氣。就像父母該慨嘆孩子的不懂事般,湊崎紗夏聽得出這當中的無奈和傷感。她張了張嘴,醞釀著自己的歉意,然而俞定延已經沒有再看向她。

湊崎紗夏呆站在原地,只看著俞定延蹲在地上,緩緩地把煙絲和酒液都仔細清理乾淨。

俞定延把煙絲丟掉,把地板擦乾淨,把毛巾晾到窗外。由始至終,視線都沒有接近過湊崎紗夏。最後,俞定延安靜地穿上軍靴,離開了宿舍。

 

深夜時分,輪到孫彩瑛站哨。

讓孫彩瑛真正感受到自己成為士兵的,并不是這一身軍服,也不是那支因爲規定而必須日夜在旁的卡賓愴,而是每夜的站崗時刻。這和過去訓線兵的站哨很不一樣,過去那些只是練習,而如今是真的需要他們打起十二分精神站哨,鐵網以外的世界,隨時都有可能潛伏著危機,隱藏著敵人。

即便孫彩瑛打從心裡抗拒加入軍隊,但他明白站哨的重要性,這關乎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也關乎了俞定延的、湊崎紗夏的、這個軍營裡三千多人的性命,甚至是名井南的安危。

想起名井南,孫彩瑛變得昂首挺胸,肩上的力氣騰升,總覺得站哨的任務意義非凡。

孫彩瑛抱著剛擦好的卡賓槍,來到指定的位置。這裏視野很好,觀察的範圍一片開闊。夜裏的草叢和樹木像是團團雲霧,黑乎乎的在這悶熱又潮濕的夜晚裹一動不動,换崗的士兵叮囑孫彩瑛,如果察覺到黑暗中有東西閃爍,那多半就是敵軍槍上的準鏡反光,一旦發現就要立馬拉響警報。

孫彩瑛似懂非懂的點了頭,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突然傳來聲音:

「總算找到你了!」

俞定延詢問到孫彩瑛站哨的地方,連頭盔也沒戴好便急匆匆地跑來,故意衝前把孫彩瑛撞了個踉蹌。孫彩瑛沒有生氣,倒是因爲俞定延的出現而展開了笑意。

「一直這麽站著,你不累嗎?」俞定延隨手拍了拍孫彩瑛身旁堆砌起來的沙袋,扭著頭打量了一番,然後撅起嘴巴像是有什麼東西不滿意似地摸了摸。

他又搬來了幾個沙袋,把孫彩瑛堆得歪七扭八的掩體砌成幾乎要到孫彩瑛肩膀一樣高的掩體。堆好了沙袋,俞定延跳到掩體后面,靠著那些沙袋休息。

「過來坐吧!」俞定延邊說邊朝孫彩瑛招手。

孫彩瑛有些猶豫,不知為何這晚看俞定延的臉色總覺得這傢伙笑容有些牽強。

「快過來!」俞定延催促道。孫彩瑛遲疑著,這才漸漸走過去。

俞定延嘿嘿笑著,笑聲像是刻意為了填補沉默似的,孫彩瑛看他把手伸到身後,似乎是在摸索著什麽。片刻俞定延摸出一根煙,然後又摸出一盒火柴。

友好地把捲烟遞到孫彩瑛面前,俞定延才想起這家夥不抽煙,自討沒趣地在孫彩瑛嫌棄的眼神下把煙放到自己嘴邊,俞定延挑岀一根火柴擦了,卻沒有半點火花。

俞定延依然沒有放棄點火的動作。他再挑出一根,這次只是冒了小火苗就馬上熄滅了。俞定延心灰意冷地把火柴盒丢在一旁,正好丟進了積水處,火柴盒在上面輕輕飄著,讓人看了更加無奈。

「真掃興!」俞定延的語氣中透露著不滿。他才剛被湊崎紗夏毀了一整包煙絲,如今向別的士兵討來一根不怎麼樣的香煙,居然還要面對沒有火的難關。

「少抽點吧……」孫彩瑛不明白爲什麽俞定延喜歡抽煙。在他看來,俞定延如果不抽煙,形象會更好。

「別連你也這樣對我啊!我才剛被人從宿舍趕出來。哎!我可憐的煙草!」俞定延欲哭無淚地把捲烟叼在嘴裏,不時帶著哭腔深吸一口空氣。

「看來你也過得很辛苦呢……」孫彩瑛也只能帶著幾分無奈的笑容安慰俞定延。

就如同林娜璉向名井南報告的那般,俞定延晚上老是喜歡往孫彩瑛所在的訓練兵宿舍跑,放著寬敞的上兵宿舍不要,就喜歡擠在又吵又髒的訓練兵宿舍。不過孫彩瑛並不介意俞定延的打擾,畢竟俞定延和自己擠在一張床以後,有很多訓練兵半夜裡都不敢作弄自己了。

「小彩啊……做我的綠洲吧!我只有你了!」俞定延帶著哀求似的可憐眼神抱緊孫彩瑛,這對話肉麻得孫彩瑛後脖一緊,孫彩瑛沒能忍住,奮力從俞定延懷裏掙脫出來,埋怨般低吼著往俞定延身上揍了一拳。

大概俞定延隱約有點那方面的癖好?挨打以後這傢伙居然高興了,咧嘴嘻嘻笑著,臉色顯然比起剛才要好多了,看俞定延恢復活力,孫彩瑛也舒心不少。

「對了,那記事本好用嗎?你在本子裡寫了什麼?」俞定延問。

孫彩瑛沒想到俞定延還記得這回事,他本來并不想說出來,可是俞定延用誠懇又熱切的目光注視著他。也罷,孫彩瑛也很久沒有找人聊聊藝術了。

最終孫彩瑛還是掏出了記事本,一頁又一頁,認真地展示給俞定延看。俞定延抿唇看著,時而點頭,時而皺眉。

說實話,他一點也不懂。

「你的畫有點抽象派啊?」俞定延雙眼專心盯著孫彩瑛的筆記本,似乎看得很有誠意,不過嘴上就是亂說一通。

「你懂?」孫彩瑛卻頓時兩眼發亮地看著俞定延,只見對方理直氣壯地搖頭:

「不懂!反正所有看不懂的畫都叫作抽象派,不是嗎?」俞定延的回答並沒有讓孫彩瑛灰心,倒是笑了起來:

「概念挺清晰的。」

雖然俞定延對藝術沒什麼精闢的見解,但他能夠感受到從孫彩瑛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對畫畫的熱愛。在這麼混亂的環境裡,孫彩瑛依然還能夠畫出一頁頁美好的圖案,該要有多麽堅定和強大的集中力才能做到?為了不讓孫彩瑛失去這熱情,俞定延也要求自己集中精神把孫彩瑛的每一頁畫作都仔細看一遍,即便他還是看不懂。

這微不足道的舉動卻足以讓孫彩瑛無比感動。看著俞定延,總想著若是他們沒有被抓來軍營,也沒有戰爭的發生,說不定現在自己正拉著俞定延在那小閣樓裡津津有味地看畫。

可是誰說得準呢?或許是因為有了戰爭,孫彩瑛才能遇上俞定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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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臉啊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