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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世界就只剩下輪廓。

黑色的樹葉、黑色的鐵網、黑色的影子,午夜抽走陽光留下的顏色,盡情地對這世界展開詭祕的素描。有時候,色彩比黑暗更容易迷惑人的雙眼。

不遠處站崗的士兵點起了打火機,他一手按著那細小得幾乎藏進手心的打火機,另一手輕輕地把橘黃色的圓暈護進掌中。火苗在他的氣息之下搖曳,火光微微照亮了他疲累的臉色,整個世界彷彿只有那位士兵擁有顏色。隨後打火機叮地一聲合上,他就連原來的影子也消失了,只在隨意彎起的手指盡頭留下奄奄一息的紅光。

煙沒抽成,畫也看完了,兩個人安安靜靜坐在一起,話題就此中斷好一陣子。夜裡偶爾傳來初秋染寒的士兵們的咳嗽聲,幾聲零碎的夢囈,和士兵們不時的交頭低語。

俞定延這傢伙也不知道是在放空還是在想事情,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黑漆漆的遠山,看得入神時嘴巴還會微微張合。

「那樣盯著看的話,能看出什麼來嗎?」孫彩瑛看著俞定延這副模樣不禁想笑他蠢,那完全放鬆的嘴角都快可以滴出口水來了。

「看得見。」俞定延卻意外篤定地回答。

突然,俞定延伸手往身邊摸著卡賓槍。他摸到了孫彩瑛肩上的槍帶,順藤摸瓜地摸走了孫彩瑛背在背後的卡賓槍。孫彩瑛正要把槍重新奪回來,卻被俞定延一手拍掉,這過程當中俞定延還是依然一眼也沒看向自己,彷彿那山間有什麼東西是他不能錯過的般。

俞定延嘴裡含糊地念叨著,孫彩瑛根本沒聽清楚,只覺得俞定延肯是在山間發現什麼了。俞定延把槍來來回回舉起好幾次,反復調整著準鏡,甚至做出了瞄準射擊的姿勢。俞定延突然掏出了腰間裝備中的消音管,動作利落地安裝到槍管上。

咯嚓!子彈上膛。

孫彩瑛有些訝異,可是俞定延看起來又是那麽的自然,就仿佛他做的動作只是尋常事而已。

「你在做什麽?」孫彩瑛連忙把槍口按下。就算是要練習槍擊,也不該是現在這種時候,萬一動作引來了其他哨兵的誤會,那孫彩瑛就很難交代了。

「嘘……」俞定延卻只是把孫彩瑛按在掩體后,要他別作聲。

一發子彈竄進黑夜,無聲無蹤。

「你到底在做什麽?」眼見子彈真的射了出去,孫彩瑛更加緊張,再次湊上前來追問。

「抓兔子。」俞定延卻是這麼冷靜地回答。

「兔子?」就在孫彩瑛疑惑的同時,又一發子彈射出,彈殼掉在地上,發出輕微咣當的聲響。

抓兔子?怎麼可能?這夜就算天氣再好,現在也已經到了最為昏暗的午夜,視野怎麼可能還能看得到山中野兔?

「這周圍那麽黑,你怎麽看見的?」孫彩瑛滿懷好奇,想著為什麼俞定延總是能夠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他把手搭在最上層的沙包上,正準備把頭伸出掩體看個究竟的同時,被俞定延用力摁了回來。

「你要做什麼!」俞定延異常躁急地問。俞定延這麼一抓,孫彩瑛才發現對方手心全是汗,濕濕涼涼的,而且還微微顫抖著。

俞定延……居然生氣了?

「我……我只不過想……」不等孫彩瑛回答,外面忽地爆發一連串槍聲。

抽煙的士兵忽然痛叫一聲,他還來不及做出痛苦的表情,還來不及摀住自己中槍的肩膀,外面匿藏的子彈再次射進他的腹部。士兵跌撞著倒在牆根,外面槍聲越漸密集,甚至已經不能聽清士兵的痛哼。

樹叢暗處不斷閃出槍火光芒,子彈擦過鐵網,在鐵絲斷開的叮噹聲響同時併發出火光。

在這外面的哪是俞定延說的什麼兔子!那是敵人!是真真正正的敵人!等到孫彩瑛的腦袋有足夠時間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他心中已經涼了一大片,甚至有些腿軟。

如此張揚的動靜終於引來了別的哨兵拉響警報,一陣震耳欲聾的警報鐘聲就在孫彩瑛頭頂響起,響得孫彩瑛一陣頭暈目眩。

孫彩瑛跌坐在地上,聽著外面自響起以後就再也沒有停止的槍聲,他懵了。彷彿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樣,孫彩瑛只覺得自己此刻一定是透明的,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這個地方正在發生的事情是否真實。

孫彩瑛狠狠搖了搖頭,又咬了咬自己的手背,愛惜自身如他甚至都捨不得用力狠咬。就在孫彩瑛縮在角落否定自己存在的時候,俞定延已經掌握外面敵人的方位了。

「抓到你了。」俞定延咬牙說著。

他用力拉動槍栓,上一發的彈殼跳出來,接著又是一聲清脆俐落的金屬摩擦,子彈上膛的同時槍口架在了沙包上。俞定延單膝跪著,像是某種伺機而動的動物,幾乎只是一眨眼,在孫彩瑛眼前就好像對方只是身軀晃了晃一樣地,俞定延迅速冒出口,扣動扳機以後馬上蹲下。

掩體另一邊似乎也愣了,外面的槍聲靜止了片刻,緊接著卻是一連串子彈聲響,突突突地打在沙袋上,這一次的火力要比剛才來的更加猛烈,也更沒有章法。

俞定延和孫彩瑛躲藏的掩體根本擋不住這樣的攻勢,好幾個不太結實的地方都被打出洞來。

「作戰時要保持移動!停下來只會讓敵軍有機會接近!」俞定延後來加上去的那一層沙包幾乎都要被打爛了,沙子從子彈刺穿的破洞中露了出來,灑在他們的頭盔上,俞定延唇上混著沙子,在兇猛的槍火聲中對孫彩瑛吼著。

可是孫彩瑛根本反應不過來。

「怕死的傢伙,都不知道幫我打一下掩護!」俞定延背靠著沙包掩體,看也不看就往掩體外掃射了一串子彈。而這句話就在一定要翻開自己腰間的彈藥包時冒出來的,他說的是另一邊站哨的哨兵,可自從槍聲響起以後,那個位置上就沒了人影。

孫彩瑛還縮在角落發著抖,聽見俞定延咬牙切齒的埋怨,只覺得自己慚愧得無地自容。可是,這也不是他願意的事情啊……他著實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恐懼,這一片槍聲就和當初他從藝術廊逃跑時的惡夢一樣。震耳欲聾的連串槍聲,貫穿耳膜的嘹亮警報,孫彩瑛再一次地意識到自己不可能適應這樣的地方。他很努力地試著改變,試著讓自己變得更加適合這個地方,甚至想著讓自己成為被這個地方需要的存在。

可是,槍火聲響和那些與他身軀擦肩而過的子彈戳穿了他美好卻不堪一擊的希冀。用那雙根本什麼事情都還沒做卻莫名沾了許多塵土的手,撿起自己慌亂中扔下的卡賓槍,孫彩瑛一臉茫然地握著槍把,卻連保險栓都忘了拉開。他就像個局外人,正在看著俞定延大汗淋漓地獨自奮戰。那一刻,孫彩瑛甚至連一句加油都說不出口。

守備軍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內就來到了,可孫彩瑛依然覺得自己維持著這個窩囊的姿勢度過了好幾個小時那麼長。

沒有空餘的時間向俞定延過問情況,守備軍個個都是有實戰經驗的軍士,各自找到掩體後便是對外一陣槍火轟擊,急促的槍聲此起彼落。

「十點鐘,人數未知。」守備軍當中有人喊道。

「兩點鐘方向,一挺機槍!」接著又有人報告。

孫彩瑛根本不希望自己知道什麼鐘什麼方向,還是什麼機槍,可是多虧了常常在半夜的訓練場和孫彩瑛聊天的神秘“訓練兵”,孫彩瑛知道了想自己這樣的小散兵,最應該感到害怕的就是機槍。

機槍子彈比自己的一根手指還要粗上許多,不管被打中哪裏絕對都是生不如死,一個十二人機槍班就能夠輕鬆消滅將近一百人的步兵排。

「糟糕!居然有機槍。」俞定延的臉色也沒能比孫彩瑛好到哪裡去,敵人的子彈不斷打破沙袋,更多的沙子漏出,粘在俞定延滿是汗水的臉上,讓他看起來臉色更顯蒼白。

不遠處有人高叫著,似乎是在指揮什麼,只見本來蹲在俞定延右側的兩名守備軍迅速後撤,俞定延還來不及反應,緊接著就是一陣巨大的機槍射擊聲。

剛才那兩個守備軍呆過的掩體上赫然多出了三四個孔洞。

「抓緊你的槍,快走!」深知情況不妙,俞定延一把拉起孫彩瑛,根本沒有考慮孫彩瑛是否已經站穩。孫彩瑛順理成章地沒走出幾步就踉蹌倒地。這時,他們身後的沙包掩體已經殘破不堪了。

「快!起來,去找營長!」俞定延心裡也是萬分著急,他根本沒有給孫彩瑛站起來的時間,只是奮力地拖著他,就像他們訓練時學到的緊急營救法一樣,把孫彩瑛當成負傷士兵一樣拖開了幾十米遠。

俞定延確認了周遭環境,馬上就推開孫彩瑛。孫彩瑛對他這動作很是疑惑,難道不是要一起去找林娜璉嗎?

「你先走!我再想想辦法。」俞定延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往回跑了,孫彩瑛根本來不及阻攔。

耳邊還是源源不絕的交火聲響,偶爾一點微乎其微的、痛苦的中彈慘叫,孫彩瑛緊握手中還沒上膛的卡賓槍,腳步在原地來來回回踩著,他已經混亂得認為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有可能遇上敵人,然後一命嗚呼。

俞定延這邊提著槍,奮力跑著,可是沒跑多久他便停了下來,這裡距離槍聲響起的地方已經很近了。可是就算自己現在回去,又該如何把那挺兇狠的機槍打掉呢?

俞定延雙眼滴溜轉著,最後視線落在倉庫屋頂上,倉庫的山形屋頂正好給俞定延提供了完美的隱蔽所。決定改變策略的俞定延毫不猶豫就踩上窗框,靈活俐落地攀上牆壁高處的背環貓梯,一轉眼,俞定延已經伏身在倉庫屋頂了。

噠噠噠噠噠噠噠——

樹叢中的那挺機槍依然一無所知地怒吼著,機槍槍口不斷閃爍著火藥的光芒,俞定延通過瞄準鏡,甚至都能夠看到那名機槍手長什麼樣子。

「如果……」槍口瞄準了機槍手身旁趴著的裝填手,俞定延半瞇著眼,在一番深呼吸以後,堅定地扣下扳機。

現在沒有人能夠替機槍手裝填子彈了,正好這時那挺機槍的子彈到頭了,俞定延的選擇成功對敵人構成了適時的阻礙,至少那機槍再也無法毫不間斷地射擊。底下那些守備軍趁著這空隙,將戰線往前推,進一步縮小攻擊範圍。

「每個人都活著……」俞定延再次瞄準,這次對準的是正準備拉開手榴彈的鷹軍士兵。

又是一次精準的射擊,子彈貫穿那名士兵的頭顱,俞定延遙遙隔著瞄準鏡都能夠看得到那鮮血飛濺的淒厲模樣。

也不知道那枚手榴彈最後有沒有被拉開保險桿,俞定延再次把槍口轉向那名機槍手。就在俞定延行動期間,守備軍也掃倒了好幾個敵人,偷襲的鷹軍已經所剩無幾了。那名機槍手臉上絲毫沒有退縮的懼色,他挨了兩發子彈,血液沿著他的肩膀汩汩流下,可他那雙手堅持緊握著那挺機槍,不斷扣動發射子彈。

俞定延依然盯著瞄準鏡,卻遲遲沒有下手。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等待什麼,如果是在等某個射殺的時機,那麼現在流逝的每一分一秒都是最佳時機。

俞定延在等,殷切地在等著某種除了血肉模糊以外的結局……然而等待並不會讓事情有所改變。

「這戰爭……」那名機槍手奮戰到最後一秒,和他手中的機槍一同怒吼著,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然而……嘭!

濕潤的泥土、滾燙的彈片、破碎的機槍、糜爛的肢體部件,那枚手榴彈的爆破幾乎把一切都炸向了夜空。剩下根深蒂固的,無法逃竄的樹叢還在深受火燒的煎熬。

……何時才能結束呢?」俞定延深深嘆了口氣,視線終於離開瞄準鏡。他大汗淋漓,身上的軍服吸滿了他的緊張和不安。這一刻俞定延才知道自己這身軍服被折騰得一塌糊塗。

可是俞定延已經沒有力氣理會這種小事了,用手心一把抹走自己臉上的汗珠,一股燃燒過後的火藥味道飄進鼻腔。俞定延使了點勁才讓自己翻了個身,現在他手腳都在止不住的顫抖,稍微用力就只覺得關節發軟。俞定延乾脆就這樣躺在屋頂上,放鬆身軀,呆滯地看著彷彿可以壓死自己的那片星空。

 

此刻的寧靜讓俞定延錯覺以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晚風依然是晚風,黑漆漆的夜仍舊是黑漆漆的夜,然而空氣已經不再是樹叢中的草澀味道。等到鼻腔中的燃燒味道都已經被吸去以後,那陣濃稠得甚至可以嗅出溫度的血腥才開始瀰漫開來。

呼吸緩過來後俞定延才終於收回自己撒手放掉的精神,他忘記自己剛才怎麼開的槍,也忘了自己瞄準過幾個人,更忘了自己到底怎麼來到這屋頂上。扭頭看了看那道背環貓梯,他居然踩著窗框就爬上來了?爬上了這隨便摔下都能死人的地方?俞定延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你說他在哪?」附近似乎來了人,聲音有些熟悉。俞定延想讓自己坐起來看過究竟,可是他的身體已經累得拒絕大腦指揮了。

「俞定延,下來。」這次的聲音更清楚了,俞定延聽著甚至都能夠想起說話的那張臉有多麽冷,多麽嚴肅。想起那張臉,俞定延腦袋一下子就清醒了,身體比剛才對戰時的反應還要快,猛地從屋頂上跳起來,咚咚咚地踩著貓梯跳下屋頂。

「報告!上兵,俞定延。」俞定延剛落地,都還沒看清楚對方的臉,見到人影就馬上敬禮。說完他才發現,自己是在對孫彩瑛這小傢伙敬禮。

孫彩瑛一臉的窘迫,徬徨地在俞定延和自己帶來的林娜璉之間來回看著。人是俞定延讓自己帶來的,可孫彩瑛又擔心林娜璉不知道會用什麼樣的理由來懲罰俞定延,畢竟這時間俞定延應該乖乖在宿舍裡睡個香甜才是。

看俞定延那灰頭土臉又汗流浹背的模樣,加上剛才那些警報和槍械駁火的動靜,林娜璉心裡其實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她大可不必過問,但她總是忍不住好奇俞定延會如何解決自己提出的問題。

「你在這做什麼?」林娜璉冷著臉問。

「報告,抓野兔。」俞定延說得太順暢,差點連孫彩瑛也要認同過去。

「野兔?」林娜璉很是疑惑,她知道俞定延一定是在說謊,但也不戳穿他,只順著俞定延的話又問了一句:

「那你抓到了嗎?」

只見俞定延點點頭,並且向林娜璉報告了「野兔」的方位。林娜璉還是抱著些許懷疑的態度,跟著俞定延和孫彩瑛來到了所謂「野兔」出現的地方。本該在那地方站哨的士兵此刻依然坐在木椅子上呼呼大睡,就在那士兵身前,倒著兩名鷹軍的屍體。

看這情形,林娜璉臉色又更冷了。

俞定延和孫彩瑛都不知道林娜璉是什麼時候掏出了槍,等他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林娜璉已經把槍口抵在那名士兵的頭上。

「起來。」林娜璉顯然是一副慍怒不已的模樣。

那名士兵打呼打了一半,被林娜璉的出現嚇個半死,從椅子上滾下來,看清楚林娜璉那陰沈的臉色又腿軟地摔在地上。林娜璉毫不猶豫就扣下扳機,砰地一槍,旁邊倒下的屍體腦袋應聲歪向一邊,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反應了。

「林……林中校……」站哨士兵惶恐地擦著嘴角的口水說。剛睡醒的他身體還在完全放鬆的狀態,驚嚇之下他鬆懈的下身差點都要滲出一股暖意了。

「既然打不起精神來,就去把所有哨站跑一遍,回來向我報告情況。」林娜璉用人從來都不浪費,必定會想盡辦法把他們的用處發揮到極致,物盡其用,這也是為什麼名井南放心讓林娜璉管理訓練營的原因。

「還有,路上去抓兩隻野兔給這兩位士兵,抓不到就不要回來了。」當然,這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種過分壓榨。

「啊……是。」士兵疑惑著,不管他怎麼打量,俞定延和孫彩瑛看來都只是兩個剛進來沒多久的新兵菜鳥,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給他們抓兔子。林娜璉也沒多說什麼,反正看見俞定延這傢伙完好無損,她也就放心許多了。至於兔子,林娜璉也不在意是不是真的能夠抓到。

畢竟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軍營遭到偷襲,名井南一定不會喜歡這個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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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臉啊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