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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雙沾著些許塵土的軍靴急匆匆地踩進指揮樓,本來站得有些鬆懈的守衛兵們一聽見這番腳步聲,馬上就都抬頭挺胸,緊張地屏息等待這位軍官走來。

連敲門的心思都沒有,這位中校猛地推開上校房間的門,一頭撞了進來。

「上校!你的決策是對的!」這位林中校急匆匆地奔來,風塵僕僕的樣子把正安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的名井南嚇了一跳。

林娜璉的臉色不太好,當中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眼前她所看見的,除了有名井南這位上校以外,還有名井南的父親——名井中將。

「中將,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要來。打擾了。」林娜璉才剛從反擊前線趕回來,根本來不及掌握名井中將來訪的消息,而如今看來,大本營已經得知這次反擊戰的消息了。她對名井中將和名井南敬了禮,正要往門外走,卻被名井中將叫住。

「慢著,我倒是對你們上校做的決策很有興趣,林中校,說說看吧!」中將說話的語氣出乎林娜璉意料的溫和,而且那張披著疤痕的臉上居然還泛著一絲絲的笑意。顯然中將對於這次的戰果非常滿意,要不然他也不會有這種雅興坐到沙發上和名井南相笑著品嚐咖啡。

林娜璉有些驚魂未定,她帶著點欲言又止的表情朝名井南看去,只見對方也是如同名井中將那樣流露出沾沾自喜的模樣。這些林娜璉自然能夠明白,過去不論名井南花多大的力氣建立戰功,名井中將對她都是尤其地苛刻,從來不曾像今天這般讚賞名井南。

作為名井南的好朋友,林娜璉當然不願意破壞他們父女之間不可多得的美好時光,可是林娜璉心裡清楚,她要說的決策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眼下林娜璉陷入了兩難,可是名井南依然沈浸在得到父親嘉許的喜悅當中,根本沒有意識到林娜璉雙眼發出的求救訊號,反倒是輕輕點了點頭,允許林娜璉繼續說下去。

林娜璉心裡重重嘆了口氣,只好清清喉嚨,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我們贏了。鷹軍的據點已經被我們拿下,反擊部隊在作戰期間切斷了他們的通訊電纜,連帶地拖延了他們派去高嶺戰區的支援,我們的戰線可以大幅度推進了。」

林娜璉說完便悄悄為自己舒了口氣,可她依然不敢鬆懈。畢竟她說的全都不是重點,切斷電纜背後的影響是什麼,即便林娜璉不說,難道眼前這位征戰多年的中將和從小接受軍事訓練的上校會不清楚嗎?

「辛苦你了。」名井南說著便起了身,打算要給這位優秀的林中校泡杯咖啡,好好慰勞她一番。可是抱著秘密的林娜璉現在根本沒有心情和這兩位長官坐下來喝咖啡,她只想趕快找個藉口逃離上校房間。

看著名井南轉過身去,背對自己一邊哼著旋律,一邊鼓搗咖啡豆的背影,林娜璉更是面有難色,待在原地就連站姿也顯得很不自在。

「林中校,你似乎還有話想說?」名井中將輕易就看出了林娜璉的不妥,剛才的友好早已不復存在,中將眼裡霎地投射出如猛禽般尖銳的目光,把林娜璉死死盯在原地,不敢動彈。

深知自己早已被中將看穿的林娜璉只能絕望地閉了閉眼睛,心裡默默向名井南道歉,她盡可能地把接下來的消息說得像是自己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不痛不癢:

「我按照上校的指示,在鷹軍據點五公里外佈防,果然被我抓到了些逃兵。所以來向上校請示。」

就這麼一聽,林娜璉所說的也不是什麼壞消息,幾乎每個師團每個軍營每個部隊都發生過士兵逃跑的事件。

名井南的先見之明本來該讓林娜璉感到佩服的,可是反擊戰的這段時間裡,試圖逃走的士兵人數太多,都可以組成一個滿編的突擊班了。所以林娜璉才會如此匆忙地趕來,她希望名井南能給她下個決定,看她到底想要如何處理這次的逃兵事件。

可名井南卻在過問逃兵人數之前就說:

「這種事情不是一直都由你來處理的嗎?怎麼突然跑來問我?」

一種名為此刻我不想被破壞心情的表情出現在名井南的臉上,林娜璉卻無奈要硬著頭皮繼續站在名井南眼前。

「這......」林娜璉有些為難地看了看名井中將。

中將似乎對於名井南的回應很滿意,他垂下眼眸,把咖啡杯放到鼻子下,搖晃著頭腦細細嗅著咖啡氣息,不予置評。

林娜璉真想就這樣踩著沙發跳過去給名井南狠狠的一拳,可她只能緊咬著唇,一語不發。

「沒什麼好猶豫的,那種人既然有想逃的心,留著也沒有用,在戰場上他們也只會臨陣脫逃而已。」名井南總算是把要給林娜璉的咖啡搗鼓好了,她捧著杯子朝林娜璉走來,而名井中將則是在一旁滿意地點著頭。

可是話才剛說完,名井南心中卻毫無來由地覺得有些刺痛。咖啡杯在落入林娜璉手裡之前抖了一下,名井南那神采飛揚的模樣頓時黯淡了下來。

只是那一剎,那麼一個短小的瞬間,她便是如此突然地想起了孫彩瑛說過的話。他說自己不是什麼好東西,他說自己不曾考慮過別人的生命……

「好的,我會按照正常程序處理掉反擊日的逃兵。對不起,打擾了你。」林娜璉的話,倒是提醒了名井南一件事——說不定孫彩瑛也在逃兵名單裡。

那傢伙一直不願意參與戰爭,更不願意待在軍團裡,如今他親身體會到了戰爭的可怕,如果他沒有在戰場上死去,那麼就很有可能是逃跑的時候被林娜璉抓住了。

名井南如此想著,心裡猛地咯噔一下,深知不妙的她連忙上前拉住林娜璉。

「我和你一起去!」名井南的著急讓林娜璉一頭霧水,這位上校剛才分明是表露出了毫不在意那些逃兵的態度,怎麼現在突然想去看熱鬧了?

林娜璉不明所以,但既然名井南要去,林娜璉也沒資格阻攔她。

不過她們兩人似乎都忘了,有一個人此刻坐在沙發上,臉色越漸變得陰沈起來。

「那麼就去看看吧!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名井中將放下咖啡杯,從沙發上緩緩站起來,魁梧的身影幾乎要籠罩住名井南。幸好林娜璉反應夠快,大聲回應中將,並且在敬禮的時候幾乎用盡全力地跺了一下腳,這才把名井南出走的心思抓回來。

就剛才這一下,害得林娜璉本來就有舊傷的膝蓋關節都隱隱作痛。

「為了以防萬一,我在來之前就吩咐過那些中士,先讓那些逃兵們吃點苦頭。」離開了指揮大樓,林娜璉這才敢悄悄對名井南報告道。托了林娜璉有備無患的福,待會的場面也不至於讓名井南在名井中將面前太難看。\u2028

 

她們在中將的注視下,終於來到能夠解決一切事情的沙地上,只看見幾個中士圍在一起,不斷踹踢著什麼東西。

「滾開!不滾嗎!快滾開!」

突然孫彩瑛的身影從那堆中士之中翻滾了出來,名井南隱約看見好像有一張紙頁之類的東西從孫彩瑛的軍服口袋掉落,看著孫彩瑛急急忙忙伸手去撿,名井南便也清楚了那是什麼。

轉眼又看見一道人影迅速地衝到孫彩瑛身前,二話不說就將孫彩瑛按在地上,緊接著中士們已經追到那人身後,把那人和孫彩瑛團團圍住。有人抬腿就想踩在那灰撲撲的背上,林娜璉正要開口喊停,卻聽見湊崎紗夏厲聲喝止,並衝上前去把那些中士們都推開。

「夠了吧?上校都來了。」湊崎紗夏的臉色也不好看,不過就比名井南的要好過那麼一小點。

中士們回頭看去,果然看見他們的上校和中校都站在了一旁,兩位長官身後甚至還站著第七師團的總指揮——名井中將。顯而可見,林娜璉交給中士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所有人都識相地退到一旁,就連氣也不敢喘出聲來。

湊崎紗夏走向那兩個倒在地上的傢伙,一個是孫彩瑛,另一個是她意料之中的俞定延。孫彩瑛逃跑被抓,因此受到懲罰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眼下孫彩瑛那傢伙半點傷勢沒有,倒是這個和逃兵扯不上半點關係、身上還有著幾道槍傷、甚至是準備獲得第一枚綬帶獎章的俞上兵被揍得頭破血流。

「東西怎麼樣?還好嗎?」俞定延的臉上都是血跡,眉骨處被打傷甚至都腫起來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看向孫彩瑛的目光卻依然那麼有神。

看著這樣的俞定延,孫彩瑛愣了。她沒想到俞定延會這麼拼命來保護自己,更沒想到的是,俞定延竟然知道自己是在守護著某樣東西,他比自己更加拼命地保護著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呃……嗯,謝謝。」孫彩瑛仍是有些愣神,卻見俞定延在聽到孫彩瑛的答案以後比誰都要更加高興地露出笑容,他鬆了一口氣:

「哈啊……那就好……

「俞定延,起來。上校在看著。」湊崎紗夏蹲在俞定延身旁,難得聽見她放輕了語氣對俞定延說話。可是湊崎紗夏才剛碰上俞定延的手臂,就被對方用力甩開。那傢伙也不知道是在堅持些什麼,死活就是要護著孫彩瑛。

「這已經不是你能夠插手的事情了。起來,我帶你去醫療營。」湊崎紗夏按捺著心中那陣想要狠狠教訓俞定延的衝動,盡可能有耐心地對俞定延勸說著。可是俞定延根本聽不進去,不管湊崎紗夏如何拉扯,俞定延就是不肯離開孫彩瑛半步。

「俞定延!」湊崎紗夏也急了。

「別管我!」俞定延比湊崎紗夏更加大聲的喊著。

「你們都愣著做什麼!過來!」湊崎紗夏拿俞定延沒轍了,只得轉頭向那一群圍觀的上兵吼道。

那群傢伙一個個都傻愣著看彼此眼色。老千反應快,馬上就應聲跑了過來,緊接著幾個和俞定延交情不錯的上兵都猶豫著走過來,和湊崎紗夏一起把俞定延帶走。

「放開我!放開!」俞定延本來還有些力氣掙扎,可是來幫忙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這些人其實都是出自對俞定延的好意,才來阻止他做傻事。

逃兵,是軍營中絕對不能被赦免的人。再怎麼從輕發落也得送到指揮官面前接受制裁,更何況現在指揮官背後還站著第七師團的總指揮,只要總指揮動動嘴巴,隨時可以把那些逃兵就地處置。

這一次,絕對不是俞定延想救就一定能救得了的事情。

 

孫彩瑛呢?

這一刻的孫彩瑛已經深深陷入了風暴之中,一場驚濤駭浪在他的腦海中翻湧著,他已顧不上周遭的所有事物,顧不上那些人的視線、顧不上心急如焚的湊崎紗夏、也顧不上奮力掙扎而且大吼大叫的俞定延。

那個總是在深夜裡陪伴自己、總是當自己抵受不住軍營艱苦訓練時鼓勵自己、總是溫柔照料自己的女人終於來到了他的眼前……

「名井上校。」中將低沉的聲音響起。

怎麼會是她?怎麼可能是她?她不是訓練營的人嗎?她怎麼會是上校呢?無數個不可置信的提問從孫彩瑛的腦袋中冒出,卻又像泡沫一樣迅速消失,繼而萌生出別樣的念頭。

「中將,請放心交由我處理。」名井南的眼眸沒有一刻是落在孫彩瑛身上的,她回過頭,應了名井中將的話。

所以……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是訓練兵,她知道自己有想要逃跑的念頭,她知道這一切!

可她就眼睜睜地看著?就這樣看著自己像個傻子般,直到最後還在試圖要守護自己為她畫過的畫。她此刻心中會是什麼感受——或許從一開始就在心裡悄悄嘲笑著自己吧?

孫彩瑛越是細想,眼眸中的光芒便越是黯淡下來,他頹唐地跪在地上,身體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跪著,有如戰敗的俘虜般沈默。

名井南回過身來,這才終於有勇氣讓視線落到孫彩瑛身上,可是孫彩瑛已經不願看她了。名井南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她知道父親此刻正在背後看著這一切。名井南便是如此被夾在了孫彩瑛和父親的期望之間,而不管她選擇的是哪一邊,她的心中都會像是被什麼東西壓著那般,使她難以喘息。

名井南懲處的指令遲遲沒有落下,而在她身旁的林娜璉看著這僵持的局面,心裡也著急,正想要走上前按照慣例處置逃兵,卻被名井南抬手阻止。

林娜璉一臉不解地看著名井南,試著從名井南的表情中讀出些什麼訊息來,可是名井南依然是那張平靜無比的臉,少去了剛才在上校房間喝咖啡的悠閒和自在,只剩下那軍官血統中的無情和冷漠。

「我早該知道會有你。」她說得淡然,說得輕鬆,說得毫無波瀾。名井南緩緩走到孫彩瑛面前,看著孫彩瑛那道仇恨般強烈的目光,她的這顆心變得更沉了。

「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問。

這問題像是在問所有逃兵,但名井南始終只看著孫彩瑛。

「因為……因為你們奪走了我的生活。」孫彩瑛咬牙切齒地答道。

有些話,他似乎是忍耐得夠久了,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把那些話全都大聲說出來: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寧願被士兵殺死、被砲彈轟成碎片、被活活燒死也好!可我為什麼一定要留在這個鬼地方!為什麼要我留在這裏做一些我根本不知道是為了誰而做的事情!」

名井南雙眼凜然,臉上沒有半分笑容。她垂眸,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著跪在地上狼狽不堪的孫彩瑛。孫彩瑛說的話名井南並不是沒有聽過,只是她沒想到,這些話再聽一遍竟還能如此傷人。

名井南沉默了很久,閉著唇,只是盯著孫彩瑛看。

上校不說話,林娜璉也不好自作主張,只是伸手暗示所有軍士不要行動。林娜璉能看出來,名井南這一次的動怒絕對不是單純因為逃兵,更不是來自身後名井中將的壓迫和監視。

「不知道是為了誰……而做的事情?」名井南的聲音很輕,落在孫彩瑛的頭上卻讓孫彩瑛低下了頭。

沒想到的是,孫彩瑛雖然低下頭,嘴上卻依然倔強:

「對。」

名井南把視線移開,不再去看孫彩瑛,她已經失望得很透徹了。剛才心中的隱隱作痛,這一刻已經沒有感覺了,名井南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臟是否仍然在跳。

父親就在她的身後,她不能辜負父親的期望,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名井南是上校,是這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是以獅軍軍團下一任統帥為目標的軍官!她不該就此停下,不能因為孫彩瑛而被絆住腳步,更不能因為一個個小兵而破壞軍團的規矩……現在在場幾千雙眼睛都在看著她,就等她的一道指令。

名井南很清楚,那種事情從來不需要自己親自來動手,哪怕她只是輕吐一口氣,就會有人全神貫注地傾聽,解讀當中的含義。她只要一句話,甚至是一個字,就可以結束這個狀況。

「別忘了,你的頭上還有大本營在看著。」名井中將的聲音如同驟變的烏雲從天而降,把名井南從猶豫的困局中硬生生扯了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更加清晰了。她轉過身,就在走過林娜璉身側的時候冷然留下一句話:

「挑開他們的手筋,但要確保他們還能拿槍。」

「什麼?」林娜璉驚愕不已。

她詫異地看向面無表情的名井南,像是要從對方的眼神中找到那麼一絲否定的答案。可是名井南的語氣異常堅定:

「處罰以後,把他們派回部隊繼續訓練……我要他們清楚記得,從今以後只為我的軍團而死。」

命令落下,沙地上鴉雀無聲,再也無人開口反抗名井南。

 

在這場面裡,名井南是如此的冷靜。她就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頭也不回地邁開腳步,跟隨著名井中將龐大的身影離開了沙地,也遠遠地離開了孫彩瑛,遠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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