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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這天並不是什麼好日子,甚至把這天說成是獅軍第七師第二團的集體受難日也不為過。

事情就像在睡意朦朧的清晨被打翻的咖啡一樣蔓延開來,接連喚醒軍團的每個角落,到處都是混亂和慌忙,誰都不知道該從何開始收拾。

上校房間的那台電報機在太陽升起之前就一直在那答答響個不停,從各處傳來的報告當中還混著許多大本營的詢問和催促,光是那堆電報紙就已經快要鋪滿房間地板了。

名井南很不好受,她昨夜朦朦朧朧地合眼,也才那麼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而已,守備軍就衝進來,名井南被嚇醒也就算了,更壞的是醒來以後聽到的消息卻是軍營被偷襲。她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閉上過眼睛,不斷接受軍營各處的狀況報告,不斷焦心等待各個營隊回報作戰進度。

林娜璉就更不好受了,她需要查看軍隊各個部隊的情況,也要去看看那些鷹軍屍體,看看他們究竟是哪個部隊、從哪裡來、並且當中有沒有人活著逃了回去。更重要的是,林娜璉必須弄清楚那些鷹軍到底是怎麼摸到這個地方來的。

這些工作也還只是林娜璉緊急工作清單中的冰山一角,已經撇除了很多瑣碎的事情,就好比是懲罰昨晚疏忽職守而沒有發現敵人的站哨士兵、查看在襲擊中負傷的傷員情況、獎勵在作戰時做出重大貢獻的士兵。而這些非常瑣碎又繁雜的事情當中,有一件事情一直讓林娜璉很是在意——俞定延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雖說有孫彩瑛的地方通常都能夠很輕易找到俞定延的蹤影,這樣算來俞定延會出現在遇襲的地點也並無可疑,但從昨夜遇襲的狀況看來,俞定延絕對不是對軍事作戰一無所知的普通平民,他擁有軍人般的優越體能和單兵作戰技術,這絕對不是街頭打混就能練就出來的。

林娜璉認為,哪怕是只有那麼一丁點的懷疑,也應該要去查證清楚,謹慎行事總是好的。

 

對於長官們的忙碌一無所知的訓練兵們此刻正在沙地上進行著有別於以往的高強度訓練,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今天的長官們特別嚴苛,甚至連休息時間也不允許士兵們隨意離開沙地。

看著不遠處的俞定延還有力氣給孫彩瑛那小傢伙按摩肩膀,湊崎紗夏滿肚子的怨氣再次湧上頭腦。

「小氣鬼……小心眼……愛記仇……」俞定延這傢伙是故意的,絕對是!湊崎紗夏怎麼想也覺得奇怪,俞定延這傢伙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讓煙絲被毀的事情翻篇呢?

看看俞定延今天的訓練表現,湊崎紗夏總算明白了。

俞定延的射擊能力是訓練兵之中出了名的精準,可是今天自己站出來說要和他競賽,結果那傢伙居然還會像孫彩瑛那樣,連手槍的後座力都承受不住,扣下扳機之後直接倒退幾步,一排彈匣沒有半發擦得上標靶的邊。

湊崎紗夏也曾經嘗試要說服自己,這種又煙又酒的傢伙本來就很容易改變心意,他突然變得不想努力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是就算帶著這樣的想法,嘗試無視那傢伙,結果也只是把他的一舉一動放大。俞定延的體能算排在訓練兵中的上位圈,可是死活就是跑在隊伍最後頭,湊崎紗夏自己都喘得要死了,那傢伙臉不紅心不跳的,居然還會跑不過自己。

幾輪訓練下來湊崎紗夏總算是看清楚了,這傢伙只要在訓練裡對上自己就會表現得一塌糊塗,而且演技還是那種以肉眼可見的蹩腳程度,這分明就是在告訴全世界,他俞定延可以做到,只是面對著湊崎紗夏這人就突然提不起勁了。

這算什麼?報復?還是鬧彆扭?

而最讓湊崎紗夏窘迫的,就是現在。

之前的射擊訓練、體能訓練、綜合技巧訓練等等的項目裡,俞定延都是這副自我放棄的爛樣子,湊崎紗夏早就做好準備要在剩下的搏擊訓練裡狠狠教訓這傢伙。

可是沒想到,這一拳揮過去,俞定延這人躲也不躲,眼睛眨也不眨地就硬生生挨了這拳,然後筆直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現在,整個訓練營的人都看著躺在地上的俞定延,屏息等待著他重新站起來。只有湊崎紗夏心裡清楚,這無賴傢伙是不會起來的了。

「起來。」只是這兩個音節,就已經足以讓所有人感受到說話的人的低氣壓。

林娜璉不知道從何時出現在訓練場,她用力踩著軍靴來到俞定延面前,近得幾乎只要她再往前踏一步就能夠把俞定延踩扁。

見是林娜璉來了,俞定延深知不妙,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就算那身訓練服上沾滿了沙土他都不敢去抖。俞定延寧願惹那個無理取鬧的副團長孫女,都不要惹到脾氣壞的營長林娜璉。

「俞定延,你跟我過來。」林娜璉走上前,一把拽住俞定延的肩章,那力氣大得就像是要把他的肩章扯下來般。

就在剛才,林娜璉從軍士長手上得到俞定延入軍時的申報資料,家屬欄上清晰地寫著俞定延父母親的名字和職業,而林娜璉卻記得俞定延曾經說過自己是被拋棄的。如果俞定延說謊,那麼這一切都能夠得到一個很好的解釋:這人是鷹軍間諜。

若真是這樣,林娜璉會不留任何情面地把俞定延當場解決。

「報告長官,是我不好。」這時候湊崎紗夏卻踏上前,來到俞定延身旁。

用惡狠狠的眼神把俞定延那道疑惑的目光打了回去,湊崎紗夏心裡還在責怪俞定延不識相。或許平民出身的俞定延還不夠了解肩章的重要,但對於出生於軍人家庭的湊崎紗夏而言,被長官抓著肩章的含義顯而易見。

肩章在軍團裡可不是普通的東西,它和衣服口袋不一樣,它是軍人所重視的、追逐的、捍衛的無限榮譽和信仰。被長官摘下肩章的即時就代表被降級,或是踢出軍團,對一個軍人來說就是在剝奪他的榮譽,摧毀他的信仰。

看見俞定延被抓住肩章的剎那,湊崎紗夏心裡就慌了。

「你這傢伙要是跟我賭氣也別拿軍級開玩笑啊……」湊崎紗夏咬著牙,隱隱地對身旁的俞定延說到。可俞定延還是一臉懵懂,也不知道究竟聽懂了沒有。

「是我要求俞上兵在訓練裏輸給我的。」以為林娜璉是不滿意俞定延的訓練表現才如此盛怒,湊崎紗夏此刻也管不了那麼多,兩眼一閉就這麼扯出個謊話來。

只見身後的訓練兵一片譁然,人群開始交頭接耳,瞬間就把湊崎紗夏和俞定延推上輿論的頂端。

可林娜璉是什麼人?她可是營長!她可是林中校!憑著訓練營營長的銳利,以及身為一個女人應有的直覺,她才不相信湊崎紗夏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此刻林娜璉的重點根本就不在這!她是來抓間諜的!間諜!

「等一下,我現在……」林娜璉低聲試圖向湊崎紗夏解釋自己很忙,可是湊崎紗夏沒有給她面子,直接打斷林娜璉的話,說道:

「我錯了,中校,請連同我的肩章也一起摘下吧!」

話音剛落,湊崎紗夏也伸手抓著自己的肩章,而且還用一副堅定不移的眼神和林娜璉對視。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林娜璉都要炸毛了。

這是什麼認錯!這分明是威脅!她林娜璉是什麼人?她只是個營長,只是個中校,敢摘她副團長孫女湊崎紗夏的肩章嗎!敢摘她湊崎家副團長的面子嗎!開什麼玩笑!而且,現在的重點是俞定延這傢伙有可能是間諜!間諜!

林娜璉突然覺得自己一陣心血湧現,都湧到喉嚨上了,現在要她開口她分分鐘就能吐血。沉默中林娜璉總算是被迫冷靜下來,整件事情有了湊崎紗夏誤打誤撞的插手,變得更不好處理了。

沒辦法,林娜璉只能把質問俞定延的事情押後處理。

「紗夏你……我真的會被你氣死。」林娜璉壓低聲線,咬牙切齒地瞪著湊崎紗夏和俞定延。說完她又改而提高聲量,看來是想好要如何處罰眼前這兩位總是給自己惹麻煩的上兵了。

「你們兩個私下的恩怨我不管,但我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在我的訓練裡胡來!給我繞著軍營跑!天黑之前不准停!」軍階處罰是需要通報大本營的,不過體罰則是隨時隨地只要長官高興就可以實行的。這種處罰也算是很給湊崎紗夏面子了。

「什麼!」湊崎紗夏臉色極其愕然。她本想讓林娜璉換掉懲罰,什麼都好,攀岩也行,就是別跑軍營!可是看見林娜璉那雙快冒出火花來的眼神,湊崎紗夏只好把話都咽回去。

 

受罰的好處是能夠欣賞美麗壯觀的山林風景。看著這麼平靜又美好的自然環境,讓人很難想起外面戰火紛飛的慘況。

俞定延跑在前頭,湊崎紗夏在後面跟著。這麼多的訓練裡她最怕就是耐力跑,先撇開自己跑得不怎麼快這點不說,要是這弱點讓俞定延知道了,以後也不知道那傢伙會怎麼作弄自己。湊崎紗夏咬牙切齒地試圖讓自己的腳步趕上俞定延,這時候俞定延卻停下來了。

「別跑了吧?」俞定延扭過頭來,朝湊崎紗夏說道。

湊崎紗夏還是不爭氣地在俞定延說出這個提議的時候亮起了雙眼,可是很快地,她又板起面孔,正經地試著演繹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到底的模樣……結果,因為下午的陽光過分耀眼,他們決定暫時背叛林娜璉這位長官,躲在樹下偷懶乘涼。

「作為副團長的孫女,軍營的生活看來沒有過得比較好?」俞定延很乾脆地直接躺在地上,湊崎紗夏也跟著坐在旁邊。

「你為什麼要好奇這個?」湊崎紗夏問道。俞定延從湊崎紗夏的語氣中聽出了對方的防備意識,他本來就不打算刺探什麼,只是單純地找個話題。

「因為沒試過。」俞定延這般輕鬆地回答。湊崎紗夏扭頭看著他,眨了眨眼,似懂非懂的樣子讓俞定延只好繼續解釋道:

「從來沒有體會過高人一等的感覺,也沒有感受過自己身後有勢力撐腰的感覺,所以很好奇。」

獅軍副團長的寶貝孫女,從出生就含著金湯匙,這樣的家世背景讓人怎麼不去羨慕,不去多覬覦一眼?任誰看來湊崎紗夏都是個可以在軍團裡橫行霸道、恣意妄為的軍團小公主。

「其實,也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好過。」可是此刻在俞定延的眼中,這位矜貴的副團長孫女眼裡充滿了憂愁,平日裡總是趾高氣昂的背影,在這時候卻是那麼疲憊地耷拉下來。

氣氛莫名顯得有些尷尬,可俞定延似乎沒有想得那麼多,隨手抓起一把枯葉就往湊崎紗夏的背上丟,打趣道:

「總比我這樣當一輩子的窮鬼來得好吧!」

等湊崎紗夏帶著莫名其妙又有那麼一絲絲驚喜的表情回過頭來的時候,俞定延嘿嘿嘿地笑著。

「幼稚。」湊崎紗夏哼哼鼻子,指頭捻起一片枯葉,扔在俞定延的肚子上。

「你就這麼討厭我嗎?」這問題問得也算奇怪。俞定延撿起自己肚子上的枯葉,拇指和食指夾著枯葉末端輕輕轉動著,小小的枯葉就像音樂盒上的發條玩偶般遲鈍地旋轉。

「哦?」湊崎紗夏心裡猛地咯噔一下,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俞定延的問題。她沒想到俞定延會這麼直接的問,喔……不對,這她想過,只是她以為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著俞定延的鼻子說他很討人厭,湊崎紗夏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此刻腦袋一片空白,甚至有些做賊心虛地想要否認。

「很奇怪啊,既然你討厭我,不是應該像其他士兵一樣想辦法在長官們看不到的地方為難我,或是像他們對彩瑛那樣對我嗎?可是你剛才又替我解圍。」俞定延把雙手疊在腦後,安逸地躺在地上,彷彿只是他的自言自語。

湊崎紗夏只聽見俞定延說了又,又替他解圍。說實話湊崎紗夏自己根本沒有記著這種事情,她甚至連自己上次為什麼生俞定延的氣都不記得了,可是俞定延居然還數著?

「總是裝得和我勢不兩立,從來不和我並肩,可是每次的危機都是你來解決。你這樣做,讓我很容易誤會。」俞定延說得赤裸又曖昧,說得讓湊崎紗夏覺得臉頰發燙,說得湊崎紗夏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湊崎紗夏越是沒有回答,情況就越是走近俞定延心中的推測。俞定延知道湊崎紗夏和那些霸凌弱者的平民士兵們不一樣,可是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自己遭殃?

俞定延自問還算懂得如何跟各種類型和社會階層的人打交道,就算不能套近乎,也不至於到會得罪人的程度。但看來自己總是在觸犯湊崎紗夏的某種難以揣測的底線……

「誤……誤會什麼?」就連樹葉也要泛紅的試探提問。

等待良久卻只聽見風聲不斷,沒有等到回答的湊崎紗夏只好悄悄朝身旁撇了一眼,俞定延只是看著樹蔭,沒有說話。

「喂……回答我啊……

「你……的話,會受傷的。」俞定延輕聲說,山林中越漸蕭颯的涼意吹散了俞定延的聲音。俞定延看著湊崎紗夏,也看著她頭頂那顆殷紅的果實。

湊崎紗夏沒有聽清,當她試著朝俞定延的方向靠過去聽個清楚的時候,俞定延猛然從地上坐起,二話不說直朝自己湊了過來。

秋風悄然從遠方的天空吹來,乘著橘紅色的波濤席捲整座山林,捲起乾燥的沙土和枯葉,動搖那些努力掩藏卻在此刻暴露無遺的通紅果實。

人們總說一眼萬年,湊崎紗夏覺得這一眼,或許就是她今後的全部……

那張臉就在湊崎紗夏鼻尖前,而那傢伙的眼睛卻在盯著別的地方。

「這樣算是我救了你?」等到他的視線重新回到湊崎紗夏身上時,緩緩放下來的手中多了一顆結實的紅蘋果。

湊崎紗夏看著俞定延手裡的蘋果,依然只能懵懂地哦了一聲。

「要不然,算是我的道歉總可以了吧?」俞定延把蘋果往自己的軍服上擦了擦,看似隨意地將手中的蘋果丟進湊崎紗夏懷裏,如此過時又老套的同音笑話也只有俞定延這種人才能厚著臉皮說出來。

「走了,記得裝出一副快累死的樣子。」俞定延站了起來,一邊舒展筋骨,一邊提醒道。

「嘖,騙子。」湊崎紗夏嗔笑一聲,說完也隨著俞定延起了身,盤算著自己該如何詮釋快累死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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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臉啊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