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戰爭,對於前線軍兵而言是以肉身作戰的危險戰役,而對於軍官們來說,更像是暗濤洶湧的心理戰。
在絕大部分時候,所有人都會認同在前線指揮的軍官該是心思越細膩的越有能力取勝。然而,思緒就像一根根極其幼細的絲線,當你試著把每一線每一縷都看個清楚、辨個明白的時候,往往容易忽略敵人精心佈置的大藍圖。更嚴重的事,或許那就是敵人設下的陷阱,試圖用這些絲線將你束縛,要你動彈不得。
作為一名優秀的軍官,偶爾也需要一些經過深思熟慮以後依然顯得魯莽的決定,才能突破僵持的戰局,甚或開啟新的局勢。
而名井南現在正打算如此。
「我反對。」還沒來得及開口說出自己的打算,就聽見林娜璉決斷的聲音。不等名井南解釋,林娜璉又接著說: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所以我反對。」
名井南連嘴唇動都沒能動上一下,就被林娜璉的話攔截得啞口無言。
「你沒忘記給大本營報告收編人數的日子吧?沒剩多少時間了,我們找人來湊數都還來不及呢!還怎麼派人出去反擊?」林娜璉說的話不無道理,名井南所帶領的第七師團本來就是獅軍最精銳的軍團之一,現在為了填補軍團人數,林娜璉已經很不情願地降低了收編兵員的標準。
在這狀況下名井南居然還想著去反擊?瘋了吧……
「我們現在還有多少人?」林娜璉說的話名井南也不是不懂,她苦惱地揉揉腦門問道。
「算上昨天收到的傷亡統計,正規軍兩千八百人,預備軍七百多人,如果硬要把俞定延那期的新兵也算進來的話,預備軍剛好一千人。」林娜璉彷彿是已經知道結果才提前放棄那般,回答的時候顯得有氣無力的。
「南,就算我們現在馬上把所有新兵和預備軍收編成為正規軍,也才剛好湊夠大本營的要求,難道反擊的時候就不會有傷亡嗎?反擊以後呢?你拿什麼向大本營交代?」林娜璉說得滿臉擔憂。
如果只是達不到大本營的要求,我們師團被降級成為一個作戰營的話,林娜璉倒也不會有什麼感覺。可是這次名井南的父親放話了,說了要是名井南的軍團再達不到期望,就把名井南降級派遣去給那倒霉的梅格爾當部下。
林娜璉無論如何都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可是名井南搖了搖頭,苦惱道:
「我們沒有時間了,鷹軍已經派人找到這裏,這個山隘已經不安全了,儘快遷移到新的據點才是辦法。」
「那就聯絡附近的據點啊!」林娜璉話音剛落,名井南又搖了搖頭。
「派出去的傳令兵已經兩天沒有音訊了。他們應該把我們可能求救的路線都盯死了吧?」說完名井南又重重嘆了口氣。
能想的方法她都想過了,要不然她也不會下這樣的決定。
「好吧……我只能給你一個突擊連,就一百人,真的不能再多了。」林娜璉嚴厲地聲明,也就林娜璉這樣的中校才有膽量對自己的上級如此霸道。
「再給我兩個滿編的機槍班。」也就名井南這樣的上校才會對自己的下級低聲下氣地求著要人。
「不行,你以為機槍跟這山頭的雜草一樣啊?要多少就能生多少出來?」林娜璉頑強抵抗道。
「我只從預備軍裡要人,行嗎?」名井南幾乎要發動自己最雞皮疙瘩的撒嬌絕技了。有見及此,林娜璉只好退讓一步道:
「兩個預備機槍班,不許討價還價。」
說完,為了不讓名井南繼續糾纏自己,林娜璉果斷地離開上校房間,開始思考該找什麼人選參與這次的反擊計劃。
其實林娜璉早就有料到名井南會下這樣的決定,要是換作自己,大概也會這麼做。既然反擊的日子定下來了,林娜璉連日來的極限訓練也算是告一段落,然而迎接這群訓練兵的,卻是比起林娜璉的訓練更為凶險的任務——他們即將進攻鷹軍的發電站,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試煉。
於是,就在毫無預兆的清晨,對於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的訓練兵們被教官搖醒,他們當中有好些人還在因為昨天訓練留下的痠痛而煎熬著,根本沒有睡好。
「蜻蜓、毒蛇、酒鬼、老千……」獵豹中士舉著一張名單,逐一呼叫著訓練兵們的代號。
被呼叫的人一一出列,出來的都是些表現不俗的訓練兵。人們懷著不安又期待的心情等待著呼叫,猜測著出列的訓練兵們究竟有什麼共同點,推算著他們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才被叫出列。
自從俞定延上次得到提升成為上兵以後,訓練兵們個個都沉迷在這種一舉成功的劇本當中,不少人心裡都打著算盤,想按照俞定延當初的劇情再來一次。而那一雙雙鬼祟張望的眼睛,似乎都在計算該如何抓住這次的機會。
「呃……各位,告訴我事情不會是我正在想的那回事。」老千抱著卡賓槍,神色有些緊張,臉上的褶子都不見了。
老千的為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只為了錢,得到提升並不會讓老千變得有錢,所以對於這次長官們的點名,老千並不覺得期待。
「就是那麼一回事。」俞定延毫不留情地說道,並且伴上笑容把老千往前推了一把。
孫彩瑛排在隊列的後方,以他的個子不論如何踮腳都還是看不清楚有誰被喊了出去,幸好獵豹中士嗓子夠亮,有好幾個代號孫彩瑛都認識。
「羅賓、巨石、野狗、獨眼……」獵豹中士的呼喊聲持續著,而孫彩瑛卻懵了。
他剛才……是被點名了嗎?
「別緊張。」俞定延拍了拍孫彩瑛的後背,替他把卡賓槍扶正,在看著孫彩瑛的同時,俞定延表現出一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能多安慰半句。
俞定延也不清楚獵豹中士為什麼會叫這些人的名字,不過被點名的都是些最近訓練表現有進步的訓練兵。誰知道呢?或許只是自己的預感出錯了,或許這些被點名的士兵們只是要去領賞而已。
「為什麼會有我呢?」孫彩瑛的想法也和俞定延的相似,可他很清楚自己的實力到哪,這名單裡就不該有他的位置。
「快出去,獵豹中士盯著你了。」俞定延說著,順手把孫彩瑛往前推。
懵懂的訓練兵們抱著自己的卡賓槍,整齊排列在獵豹中士眼前。這支隊伍看起來並不優秀,有些雜亂也有些狼狽,士兵們的眼中只有無補於事的好奇、疑惑和緊張。
獵豹中士看著年輕的他們,換來了一聲黯然的嘆息。
「好,換上作戰服,上車!」獵豹中士掐去頭尾,忽地下令道。
「長官!請問我們要去哪裏?」一等兵酒鬼在隊列中高聲問。他說出了許多人心中的疑問,可是即便中士不給他答案,人們心裡早就因為中士所說的作戰服而膽怯。
「去實習啊你這菜鳥!都給我緊張起來!現在蹶起屁股,行動!」獵豹中士厲聲說著,把一群還沒好好接受這消息的訓練兵們趕向運兵車的方向。
出戰是上級派下來的指令,俞定延自然知道這是不能違抗的事情,他不能阻止孫彩瑛出戰,但至少他能自薦啊!陪著那小傢伙一起出戰還是能夠做到的。於是他撥開人群,衝向出戰隊伍,大聲叫道:
「等一下!長官!讓我加入吧!」
獵豹中士似乎早有料到俞定延會這麼說,把俞定延打量了一番以後,他低沉地開口道:
「那你還要站在這裡嗎?」
「謝謝長官!」俞定延咧嘴笑著給獵豹中士敬禮,興致勃勃地抓著自己的裝備,朝著不遠處緩緩前進的孫彩瑛跑去。
裝備裡絕大部分的東西都是軍糧,一張晚上睡覺時防止自己凍死的毛毯和一把鏟子。子彈彈匣和其他裝備則是按照之前訓練時學到的方法,分別塞進軍服的各個口袋裡。
背上這些裝備,在這一天不知為何變得要比以往更沈重。
「小彩!擺脫訓練服的感覺如何?」俞定延一手搭在孫彩瑛肩上,一手摸著自己那身墨綠的軍裝,這才終於有了成為軍人的實感,之前的灰色運動汗衫一直讓他錯以為自己是運動學院的學生。
「這樣更重了……」孫彩瑛縮著腦袋吃力地說著。等到俞定延把手收回去,孫彩瑛扯著背包肩帶顛了顛,卻絲毫沒有感受到肩上重量的減少。
「不過,你怎麼會在這?」孫彩瑛記得俞定延的代號可沒有出現在出戰名單裡。
「這有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現在我們要一起上戰場了。」俞定延說著說著又開始笑嘻嘻地和孫彩瑛勾肩搭背的。孫彩瑛只覺得,還沒出發他的肩膀就已經快被壓斷了。
林娜璉很清楚自己用什麼標準去挑選這次的出戰人員,全都是些她認為在戰場上只能活過第一天的人。為了不讓自己的意圖太明顯,林娜璉已經忍痛把好幾個能力較高的上兵放進名單裡,並且完美地避開了俞定延和湊崎紗夏的參與。
作為訓練營營長,她理所當然地親自來和那一張張稚嫩又懵懂的面孔道別。心情說不上有多複雜,畢竟這是林娜璉一直都在經歷著的事情,她曾經看著許多人坐上運兵車離開,卻沒見過多少人坐在運兵車上完好無損地回來。
能回來的,多半已是屍體,甚或是一部分殘留下來的、根本拼不完整的身體部件。
她盡可能用最淡然的目光和士兵們握手,林娜璉總是自以為自己沒有對這些新兵投放太多感情。但當她看見俞定延的時候,林娜璉就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眼中的波瀾。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和孫彩瑛一樣的提問。
「我當初加入軍團的時候沒有收到這樣的提問呢?」俞定延笑了笑,不等林娜璉的回答,趁著這位長官還有些愣神的時候迅速地和她握了握手,跟在孫彩瑛後頭爬進了運兵車。
「都到齊了吧?開車!」獵豹中士抓起放在角落的頭盔,敲了敲車門,運兵車沉甸甸的引擎聲隨即響起,車尾在沙地上吐出團團黑煙。
「不是……等一下……」運兵車發動的同時,林娜璉這才恍然大悟般的睜圓雙眼。
她不希望俞定延參與這次的反擊行動,心裡的聲音一直告訴林娜璉,她該把俞定延留下來。可是,林娜璉真的該去追嗎?她可以不顧一切朝著俞定延跑去嗎?那麼,追過去以後呢?把俞定延拉下車,阻止他出戰以後呢?林娜璉該用什麼來解釋?她該如何說服其他出戰的士兵們?
作為一個長官,就這樣追出去拍著車門叫他們停車的話,那畫面想必也不好看。
「等一下!」
突然,不遠處有人大喊道。
所有人都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人背著裝備,正在努力朝著運兵車跑去,並且不斷揮手示意讓車子停下。那人直接從林娜璉身旁掠過,身上掛著的裝備不斷發出碰撞聲。
監守軍營入口的下士正在把路障搬開,這時候運兵車的速度也減慢下來,只見那人趁機奮力一跳,正好抓住了車尾的欄杆。
「喂,你就不會拉我一把嗎?」那人兩眼瞪著坐在一邊看向自己發愣的俞定延。俞定延哦了一聲,這才伸手把對方拉進車倉裡。
林娜璉還停留在俞定延自願出戰的衝擊中,這不……剛才從自己眼前跑過的傢伙是誰?看那跑步的姿勢,任誰看都知道是獅軍副團長的孫女!
「該死,這湊崎紗夏。呀!湊崎紗夏!給我回來!」這次林娜璉可管不了什麼長不長官面不面子的,把湊崎紗夏送到的戰場去,那還不如讓林娜璉自己出戰算了!
林娜璉撒腿就追,可是路障已經被完全移開,運兵車再次提速駛走,留給林娜璉的只有湊崎紗夏朝自己遠遠揮手的惹人厭的動作。林娜璉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看到未來了,就和那車尾吐出的黑煙一樣黯淡的未來。作為中校的她,瞬間覺得有些腿軟……
「太好了!俞上兵和湊崎上兵都來了!這下子我們贏定了!」運兵車上,代號蜻蜓的上兵拍手說著,其他人也很歡迎這兩人的加入,紛紛在車倉裡鼓起掌來。
「蠢包!這不是去郊遊,拍什麼手!」獵豹中士背靠駕駛座地坐在倉板上,運兵車正走在一段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車身一直搖晃個不停,就連獵豹中士那頂沒扣好的安全帽也滑來滑去。
眾人因為獵豹中士的話而變得沉默,沒有人敢作聲,似乎都在反省自己輕佻的心態,直到獵豹中士再次說到:
「我們熱烈歡迎狼犬和美人的加入。」
說完又是一番熱情的鼓掌,所有士兵不分軍級都笑成一團,就連俞定延和湊崎紗夏也是咧嘴笑著,就只有孫彩瑛一個人對這情況摸不著頭腦,他根本不覺得有哪裡好笑的。
「別擔心,你很快就會習慣這種軍人幽默了。」俞定延察覺了孫彩瑛的尷尬,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孫彩瑛勉強牽了牽嘴角,當作自己笑了一下。
孫彩瑛依然不敢相信,即便已經坐上了運兵車,即便已經離開了訓練營,即便已經在赴戰的路途上,他還是不敢相信。
運兵車一路上搖搖晃晃,車子一下開進稀疏的樹林,一下又從樹林竄出,開在毫無遮掩的平地上。就算剛才中士開了玩笑緩和氣氛,才過了沒多久,車裏的訓練兵們再次沒了聲音,他們似乎都知道即將到來的命運,各自緊緊抱著步槍,臉上都是呆滯又緊張的表情。
看夠了外面的風景,重新拉下厚重的掩蔽布幕,孫彩瑛縮回車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朝哪個方向前進,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顆心既緊張又慌亂地砰砰跳著,不論孫彩瑛如何試著平復心情,他看起來都像隻緊張得雙腿打顫的小羔羊。
「別抖了,你還沒遇到真正值得發抖的事。」身旁一名下士在車裡點了煙,燃燒著微微紅光的煙頭冒出彎彎曲曲的煙霧,彷彿是這個空間裡唯一擁有活力的事物。
戰爭終究還是降臨了嗎?終究還是要成為孫彩瑛無法逃避的命運嗎?可是他還沒準備好,一點也沒。他只是一個體能墊底、槍法低劣、連最基本的戰術和步法都還沒記熟的平民百姓。到了戰場上,他又該如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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